尽管学界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,甲骨文仍被许多人视为“绝学”。不少人有志于走近甲骨文,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。著名历史学家、古文字学家李学勤先生曾在上世纪80年代写过《甲骨学基础知识》一文,用通俗的语言、生动的图例讲解了甲骨学的重要概念,逐字带领读者读懂甲骨辞句。
我国古代流行过一种习俗,用龟甲或者兽骨(主要是牛的肩胛骨)加以烧灼,观察所形成裂痕的形状,认为可以判断吉凶。所用的龟甲、兽骨埋藏在遗址中,发掘出来就是考古学上说的甲骨。根据现有考古材料,甲骨占卜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已经出现了,至商代而大盛,商亡以后延续未绝,在某些少数民族甚至保存到现代。古书中有不少记述这种卜法的,传世专书较早的有《玉灵照胆经》等,可能是唐代作品。清人胡煦有《卜法详考》,附于他的《周易函书约存》,征引了许多材料。
殷墟出土带有灼痕的卜骨
商代的甲骨常刻有文字,绝大多数都与占卜有关,称为卜辞。由于当时人笃信占卜,事无大小都求决于卜法,所以卜辞的内容非常丰富,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的各方面,因而有重要的史料价值。迄今为止(本文发表于1985年),有字甲骨只在两处商代遗址发现,一处是河南安阳的殷墟,另一处是郑州。郑州只找到两片带字的骨,均为采集品,所以我们研究的商代甲骨,实际上主要是殷墟甲骨。
殷墟以洹水南岸的小屯为中心,是面积约二十四平方公里的大型遗址。早在北宋时,这里便出土过商代带铭文的青铜器,见于记载。有字甲骨的发现,是1899年,在北京的著名金石学家王懿荣对甲骨做了鉴定,这种珍贵文物才为世所知。到1908年,罗振玉首先弄清楚甲骨的出土地点,随后他和王国维考定殷墟是商朝晚期的旧都。甲骨的发现以及殷墟性质的推定,最后导致1928年开始的殷墟发掘,这是中国现代考古学的肇端。因此,甲骨的发现,不仅在我国,在世界考古学史上也有很重大的意义。
殷墟商代遗址平面分布示意图
从甲骨发现到现在共八十几年,殷墟陆续出土了大量甲骨,而且看来还会有更多的发现。现已出土的有字甲骨,整版的不多,大多数是残碎的。不管是整版的还是残碎的,可以片为单位来统计。已发现的究竟有多少片,学术界有不同的估计,我们的意见是约十万片左右。这个数字,可以说相当庞大了。
上面说过,殷墟是商朝晚年的首都。在这里建都的,有盘庚、小辛、小乙、武丁、祖庚、祖甲、辛、康丁、武乙、文丁(卜辞称文武丁)、帝乙、帝辛十二位商王(依古本《竹书纪年》说)。殷墟甲骨的时代,目前有明确证据判定的是武丁到帝辛的卜辞。是否发现了盘庚到小乙的卜辞,还有待进一步探索。其中武丁时的甲骨为数最多(见下图),占到甲骨总数的一半。武丁被称为殷高宗,在位长达五十九年,国力强盛,战国时还有学者称颂他是“天下之盛君”。属于他的时期的甲骨最多,是很自然的事。
商王武丁时期虹刻辞牛骨
大家一提到商代文字,就想到甲骨文,但是“商代文字”和“甲骨文”这两个概念是不一致的。甲骨文虽然是最主要的一种商代文字材料,可是当时的文字现在能看到的还有青铜器(见下图)、陶器、石器、玉器等上面的铭文,所以不能用“甲骨文”一词来概括所有的商代文字。实际上,甲骨上的字在那时是比较特殊的,因为甲骨的字是用一种锋利的工具锲刻而成,而商代人们日常书写应该是用毛笔。今天我们在一些甲骨和器物上还能看见用毛笔书写的文字,其笔画比较丰肥,风格和刻成的甲骨文有所不同。同时甲骨文是卜辞,只能涉及需要占卜的事项有关的字,所以也不能认为甲骨文已经包括当时人们使用的所有的字。
商代晚期宰甫卣铭拓片
甲骨文是成熟的文字,不仅表现于字的个数之多,也表现在字的结构的复杂。甲骨文并不都是象形字,而且象形在其间的比例实不很大。古人所说的“六书”:象形、会意、形声、指事、转注、假借,在甲骨文中都可找到实例。即以象形字论,甲骨文的字也远不是原始的,如藁城台西陶文的“止”字(“趾”的初文)明显地像足趾形,有五个脚趾头,甲骨文的“止”字则简化为,只剩了三个脚趾。甲骨文的“人”字作,仅有侧影;“鱼”字头向上,失去了自然的体态,这些都表明它们经历了较长的演变过程。
商王武丁时期的牛骨刻辞中“人”“止”等字形
古代文字常由象形转化为形声,这可以说是一条规律。甲骨文里形声字相当多,而且在武丁时业已大量存在,也是文字比较成熟的一条证据。
有些同志学甲骨文费了不少时间,可是还不能掌握怎样读甲骨上的辞句。原因是他们不知道甲骨文绝大多数是卜辞,要通读卜辞,必须了解卜法的程序。
殷墟甲骨的质料,有龟腹甲、龟背甲、牛(少数为羊、猪)胛骨三种。甲骨都是从各地采集或贡纳到首都来的,要经过一定的修治。特别是背甲,要中剖为左右两半,个别还有削成鞋底形的。加工修治好的甲骨,有固定的形状。学习甲骨文的读者应记住几种甲骨的轮廓,甲版上纹理的位置,以便辨识碎片原来的部位。
殷墟卜用龟腹甲
殷墟卜用牛胛甲
修治过的甲骨,在背面用锋刃器挖出圆形的钻和梭形的凿(见下方左图),有些圆钻是用钻子钻成的。胛骨扇部的正面(见下方右图),有时也有钻凿。这时,准备工作完成,甲骨可以用来占卜了。
左图:商代的甲骨卜骨背面(宋镇豪《符凯栋所藏殷墟甲骨》第一片卜辞考释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)
右图:商代的甲骨卜骨正面(宋镇豪《符凯栋所藏殷墟甲骨》第一片卜辞考释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)
上述的过程,包括甲骨的来源、修治甲骨的人员以及修治后交付哪一卜人保管,都要记录在甲骨上面。为了不妨碍占卜,一般是刻在不用于占卜的部位,如胛骨的骨臼或背面外缘、腹甲甲桥背面或尾甲正面一角、背甲顶端或背面内缘等处。这部分刻辞,我们称之为署辞。
占卜时,卜者用火烧灼已制好的钻,使甲骨坼裂成“卜”字形的裂痕,名为“兆”。兆的情况和次第,刻记在兆的旁边,我们称之为兆辞。表示次第的兆辞,也称为兆序。
占卜的时日,卜者的名字,所问的问题,都刻在有关的兆的附近。关于卜问时间,有时还有地点的部分,称为前辞。问题本身,称为贞辞。得兆后,应对照占书,做出吉凶祸福的判断,称为占辞。最后把占卜后是否应验的情况也记录下来,称为验辞。
有署辞、兆辞、前辞、贞辞、占辞、验辞的商代甲骨文
以上署辞、兆辞、前辞、贞辞、占辞、验辞,构成甲骨卜辞的整体。不过并不是每版甲骨的卜辞都能够具备这六个部分,更多的实例是比较简化的。
下面以《殷墟文字乙编》7126 腹甲为例,按上述试加分析:
背面右甲桥“
入五十”是关于腹甲来源的记录,甲系所贡纳,共五十版,此为其中之一。左甲桥“妇杞示十,争”,是关于腹甲修治保管的记录,由妇杞主管修治,共十版,交卜人争收掌,以备卜用。以上为署辞。
正面左右对贞,右侧七兆,兆辞为“〔 一〕,二、小告,三,四、不许黾,五,六、二告,七”。左侧六兆,兆辞为“〔 一〕,二,三,四,五,六、不许黾”。
与右侧兆关联的是从正面问的卜辞,与左侧兆关联的是从反面问的卜辞。一正一反对问,是这一时期卜辞的常例。此版一对卜辞是:
戊戌卜,永贞,今日其夕风?贞,今日不夕风?
“戊戌”,是纪日的干支,“戊戌卜”即在戊戌这一天占卜。“永”,执行占卜的卜人名。“贞”,意思是“问”。“戊戌卜永贞”,是前辞。反问则从简略,只用一个“贞”字。
“今日其夕风”,是贞辞,意思是:今天在晚上起风么?反问“今日不夕风”,意思是:今天不在晚上起风么?两问一正一反。
这一版没有占辞和验辞。
另举一条有占辞、验辞的例子,这是《殷墟文字乙编》6664 腹甲:
丙申卜贞,来乙巳下乙?王
曰:“,惟有祟,其有设。”乙巳,明雨,伐既雨,咸伐亦雨,施、卯鸟星(晴)。乙巳夕有设于西。
“丙申卜贞”是前辞,“来乙巳下乙”是贞辞。“王曰”以下是占辞,“乙巳”以下则是验辞。整条卜辞大意是:丙申这一天由卜人卜问 ,乙巳是否祭祖先下乙(即商王祖乙)。王(武丁)做出判断说,此次祭将有灾祟,而且有设(有学者以为是霓)。到乙巳这一天举行祭,天亮开始下雨,行人祭时雨停,人祭结束又落雨,到陈列祭品和杀鸟仪式时天才放晴,当晚又有“设”在西方出现。占辞、验辞的体例大致如此。
按照古本《竹书纪年》,从盘庚在现在殷墟地方建都,到帝辛灭亡,共有二百七十三年。这两个多世纪的时间里,甲骨的形制和文字自然有不少变化,需要分期。1933年,董作宾作《甲骨文断代研究例》,提出把殷墟甲骨划为五期,即:
盘庚至武丁 第一期
祖庚、祖甲 第二期
廪辛、康丁 第三期
武乙、文丁 第四期
帝乙、帝辛 第五期
五期分法以当时考古成果为依据,所以为学术界接受,沿用至今。董氏的分期,现在看起来有一些缺点,近年有学者主张以更合考古学原则的分组法来代替,尚未得到普遍采用,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。读者如有兴趣,可参考本书第十二节推荐的有关论著。
1940年在上海出版的《学术》第一辑,发表了何天行的一篇短文,题目叫作《陕西曾发现甲骨文之推测》。他根据古书的一些记载,推想在陕西可能发现周代的有字甲骨。这本刊物流传不广,何氏的意见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。到50年代,果然发现了西周甲骨,何氏的预言竟得到实现。
有字的西周甲骨,1954年在山西洪洞县坊堆首次发现。到现在,西周甲骨文已先后在四个地方出土过,除坊堆外,有北京昌平县(今昌平区)的白浮,陕西长安县(今西安市长安区)的沣镐遗址和扶风、岐山两县间的周原遗址。周原所出数量最多,岐山县凤雏一地就发现甲骨一万多片,其中有字的近三百片。西周甲骨文的发现,使甲骨学的研究范围扩大了。
岐山西周甲骨文
西周甲骨有不少和商代甲骨不一样的特点,如胛骨上多作圆钻,龟甲上的凿则是方形的。《周礼·卜师》说周的卜甲有“方兆”,正是指这种方形的凿而言。在陕西、河南等地还出过一些没刻字的西周卜甲,上面的凿也是方的,一看就知道和商代的不同。
周原的甲骨文不是一个时代的,初步研究,最早的属于周文王时,晚的可能到周昭王、穆王的时候。别的地点的西周甲骨,有的年代更晚。大家知道,周文王是商朝的诸侯,当时商的末一代王帝辛(纣)在位,所以文王时的卜辞就是商末的卜辞。事实上,在周原发现的几片文王时卜甲,虽然形制和殷墟所出有所区别,卜辞的文例却是相近的。
举凤雏出土的一片为例:
凤雏腹甲卜辞
贞,王其
侑大甲,
周方伯,
,囟(斯)正?不左于受有祐?
这条辞中的“王”指商王帝辛,大甲是商的先王,“周方伯”即当时任西伯的周文王。卜辞是说商王祭祀大甲,以西伯的事上告,用黍稷之类奉献,能够得到福祐,所用词语和殷墟最晚的卜辞是很近似的。由此可见,商周甲骨在卜法上虽非同一系统,彼此仍有影响。
西周甲骨有些片上刻有一串数字,数字以六个成为一组,如长安张家坡的一块胛骨上有“六八一一五一”。类似数字在青铜器、陶器等上面也出现过,包括由一到十,都是“卦”的原始形式。原来当时人占卜的方法,在用甲骨的卜法以外,还有用蓍草的筮法,“卦”便是筮法的记录。古人占问大事,常先筮后卜,这时会把筮得的“卦”记在占问同一事项的卜用甲骨上,以便对照参考,于是在甲骨上面保存了筮法所用的数字符号。
西周甲骨文是新发现,有些问题现在尚不清楚,有待于深入探究。
文章、图片选自《古文字学初阶》(插图本),中华书局2019年出版